孟克《呐喊》 取自:维基百科共享
对聪明睿智的人,也不知其深度,对勤奋用功的人,也不知其真谛,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,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体内老去。----法称(古印度诗人)
3.
严向冬居住的这栋公寓的水泥台阶,果真有著岁月和汗水的刻痕。通往楼上的楼梯间,没有小窗,光线显得暗淡。但是,暗淡中依旧可以看见台阶中间有微微的凹陷,这使人不得不做此联想,这不是水泥含量不够,就是该栋住户过度使用,最终抵不住赤脚和各种鞋子的磨损,否则一朝一夕是不可能把坚硬的石阶磨出一道凹痕来的。
我发现,他真的健步如飞,一级一级地往上登,完全不借助左侧的外覆红色塑胶皮的扶手。而我就不行了,为了跟上他的步伐,我一面奋力跨上台阶,左手还得抓住扶手,借由这个拉引的作用来稳定我的身体。
“社长,您慢慢来,”他语气歉然地说,“天气很热,我先到楼上开门,把房间吹吹凉……”
“好的,”我嘴上这么回应,其实也在加快脚步。对我来说,早点跨入屋内,也能尽早进入正题。
在不服输的心理作用下,我与他的距离只落后了三步而已。也就是说,我站在他下方的台阶,看见他从短裤的口袋里,拿出了一串钥匙,凭著手指的感应,找到了四楼铁门的钥匙,既快又准地把它插入锁孔,豪迈地转动了几下,铁门就咿哑地打开了。接著,里面的木板门似乎没上锁,他毫不费力地推开木板门,但没有马上进入,而是转过身来对我说:“社长,请进、请进。我这老旧的破房子,请您要不见怪啊……”
我一跨入玄关,立刻感受到一片明亮,从左面的格条式铁窗看去,没有浮云逗留的蓝天,展现著晴朗应有的色调。由上往下探看,那里正好是刚才我们经过小巷的时候,用铁皮围著准备盖房的工地,由于尚未开始动工,没有拔地而起的粗胚房遮挡著,因而那片天空看起来要更广阔得多。这的确是视觉上带来的真实效应,说它在我心中造成了小小的震撼,并非夸张之词。此外,他家的玄关地板铺著菱形的红色瓷砖,一看就知道,它是早期公寓的常规材料,就像浴室澡盆贴著小块瓷砖一样。那红色瓷砖有点泛旧和褪色了,不过打扫得很干净,也没有堆积什么杂物,这是很不容易的。严格说来,其实人和水獭的习性相近,喜欢堆积杂物以构筑自己的安全感。如果,你有机会参观朋友家的冰箱,你将会赫然发现,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冰箱里,都被各种东西所塞满,它成了被黑暗占领的空间,仿佛在逼仄的冷藏室里,发现一抹微光,都可以视为惊喜的来源。在地板尽头的边墙处,有一盆栽在高筒瓷缸里的虎尾兰。看上去,它长得青翠和滋润,其高度快要构到阳台边上了,好像再努力一些,就能探伸得更高,与它的主人一样,欣喜地看见天空的辽远。
“不好意思,我家里没装冷气,您不介意的话,我们就吹电风扇,”说著,他弯腰探向右前方,按了立式电风扇的开关,一股半温不凉的强风立刻朝我吹了过来。
“谢谢,”我快速地调整自己的散热机制,也为面向阳台被映照得发热冒汗的他说,“您把它切入旋转键,这样你也能吹吹凉风。”
果真,他接受我的建议,马上把它切换成旋转键,于是,刚才定向的强风,开始有节奏转向了,公平地为我们吹送。几句寒暄之后,我朝公寓客厅打量了一下。在我右边墙上正中央,挂著一幅草书墨宝。我是个书法的门外汉,无法完全辨认出字义来,但可以感受到这墨宝散发著的人文气息,想必这亦是两种心志的映照。我的左后方有一座红木高凳,上面摆著一盆蝴蝶兰,正开放得生姿美妙。
“严先生,这盆兰花开得真美。”我由衷称许道,因为它真得很美。
“是啊,平时,我除了读书和藏书之外,特别喜欢兰花,情绪低落的时候,安静地看著它,看著看著,我的心情就会开朗一些。”
“真的?在我小时候,不知什么缘故,我忽然很热衷种花,随便种上什么花都行。不过,我家没有多余的空地,我便央求母亲把鸡棚的地方让出来,我将它弄成了一方花圃。后来,我不负重任,每到夏季来临,看著花圃里绽放著各种花朵,心里特别高兴。哎,现在想起来,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。”
“真是令人感动啊,”他接著问道,“社长的父亲呢?想必令尊也喜欢您的园艺吧?”
“我出生不到一岁,我父亲就过世了。”
“抱歉,我说错话了,”他表情尴尬地向我致歉道。
“不,算命师说,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,谁也不能改变它。尽管如此,我相信,当我们母子站在花圃前面,为美丽的花朵所吸引,远在天国的父亲,一定也含著笑容的。”
“对了,刚才我赶著出门,忘了到便利商店买凉水,等我一下,”话毕,他倏地站起身来,往厨房的方向走去。过了一会儿,他一手提著一个铁制水壶,一手拿著两个玻璃杯,回到原来的位置。他坐定以后,慢慢地把两个杯子斟满。
“不客气。……平时多喝开水,也是有益健康。”说到这里,我开门见山的问道,“对了,严先生,可以让我看看您的书稿吗?坦白说,我此刻满心期待看到它呢。”
“噢,没问题。我马上取来,稍候一下。”说著,他又飞快地走入他的书房,几十秒的功夫,他抱著一堆书稿似的东西走了过来。
“社长,请您过目,”他搔著自己的头,略显羞赧地说,“我不是正统的历史学家,写得不好……。不过,我可以向您保证,我是以严肃的态度完成这部书稿的。”
“我相信,而且,为您这坚持不懈的精神感到佩服。”
“谢谢社长的支持……”看得出来,他心里既感到高兴,又期待我往下说明。
“依我过去的经验,许多文艺青年总是爱吹嘘,他们要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啦,几岁以前要完成大河小说啦等等。可事实不然,几年过后,他们连一篇稿子也生不出来。更直白地说,他们都患了眼高手低的毛病,却毫不自知,殊不知,能否成书的关键在于,作者的事先准备和坚韧的毅力。”
“……”他沉默了一下,又说,“社长您也写书吗?”
“哈哈,我不会写书啦,但可以出版好书,所以开设出版社,为作者实现出版的梦想。从这个意义来说,这也是在做善事吧?”
“好极了!原先我犹豫著,该不该找您帮忙,所以,先在电话里洽询。……我果真遇到贵人了。”他的声音充满感激之情。
“不客气,这是出版人应尽的责任。再说,您是自费出版,我收了您的钱,就应该把它做到最好,否则拿钱不办事,就成了无良的出版商了。”我半自嘲似地说。接著,我开始翻阅著面前这堆厚厚的书稿。“哇,严先生,我粗估了一下.这部书稿很厚呢,至少也有二十万字吧,而且,参考引用的书目满多的,您花了多少年完成的?”
“……”他一面思索著,仿佛要从记忆深处中找出精确的时间,才要回答我的提问似的,“嗯,我花了六年的时间,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。”
“嗯,我想也是。就我所知,现在,很少人使用这种六百字稿纸写稿了,因为这种老派的写稿方法效率不高,写错字或涂改都很麻烦。在白色修正液尚未问世之前,作者通常是腾写在新的稿纸的格子上,然后剪下它沾上浆糊黏贴上去。这样一来,贴补错处的稿纸就会变得很厚,不容易把它们压得平整。幸好,那个时代有影印机了,原稿送交出版社以前,可以复印一份备存,减少原稿失落的风险。”
“是啊,”他应和著我的说法
然而,我感到有点困惑,他既然知道手写稿的风险,也很费力和麻烦,为什么不打字输字呢?莫非他不想跟上时代的潮流?或者认为正是这种老派作风,才能维护他写书的节奏?
“您为什么不打字输入?”
我这么一问,他又陷入了沉默。过了半晌,他原先略显兴奋的神情,陡然泛起了黑色的忧伤。
“其实,之前我给报社投稿,都是我儿子帮我代劳的。我的字迹不算工整,有些时候,情绪过于激动,写字就潦草得多。我儿子做事认真,从来不马虎,为了避免打错字,他就得按照我的行文习惯推敲,一个字一个辨认出来。可您也知道,这样打字时间一定不很,甚至要花费更多的时间。”
“后来,您不想给儿子添麻烦,便又恢复了手写稿是吗?”我追问道。
“哎,不是……”他长叹了一声,仿佛要克制那种不意扑来的悲伤似的,“自从我儿子不在了,我就不再挪动那台电脑了,把它完整的封存起来。”
我知道,严向冬所说的“不在了”,是一种情感上的委婉表达,因为说话者不直接碰触“死亡”这个禁忌,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。这好比一个亲人或朋友,由于各种原因离开了世间,我们宁愿用“走了”一词,来悼念亡者的离去。这种形容有诸多好处。首先,它能公开地改变词性,将过去式模糊化,使人有停留现下时刻的错觉。换句话说,或许人走到悲伤的深处,无法安放的自身的时候,就会运用词汇的暧昧性,作为抚慰心灵的居所。(待续)
作者:()
作家、翻译家,日本文学评论家,著有《日晷之南:日本文化思想掠影》、文化随笔三部曲《日轮带我去旅行》、《我的枯山水》、《燃烧的爱情树》(明目文化即出);小说集《菩萨有难》、《来信》;诗集《抒情的彼方》、《忧伤似海》、《变奏的开端》《迎向时间的咏叹》等。译作丰富多姿,译有川端康成、三岛由纪夫、松本清张、山崎丰子、宫本辉等小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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